春困,这种词语组合是尴尬生活的一种表述方式
主持人:张五毛是网上曾经风靡那篇《北京,有2000万人假装在生活》文章的作者。先聊一聊这本新书为什么叫《春困》?
张五毛:2011年写完《公主坟》,我希望下一本书能更立体、更全面地剖析当下年轻人的生活。除了一二线城市,我希望还能展示三四线城市的生活。这个主题直到2015年才开始动笔。
2015年有天我去机场接人,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“春困”这个词,觉得特别贴切,能囊括我想表达的全部内涵。“春”字是比较积极向上、有朝气、有活力的一个字眼,这个字眼跟我们当下整个国家大的趋势和大的氛围是吻合的。但是,我们向上走的时候并不是一帆风顺的,我们从物质丰富走向精神自由的过程中,有很多困局和困苦。我就把这两个字组到一起,形成了一个书名。“春困”这个书名和我们生活中理解的身体上的倦怠没多大关系。
其实《公主坟》的名字跟《春困》有点像,我喜欢这种词语的组合,“公主”和“坟”两个词一个向上、一个向下,《春困》也是一个向上、一个向下。这种组合是尴尬生活的一种表述方式。
主持人:这本书封面有一句话,叫“长安容不下肉身,邑城放不下灵魂”。这得到很多人的共鸣。
徐则臣:《北京,有2000万人假装在生活》那篇文章,我确实看过,而且还在很多场合讨论过,在国际广播电台做节目时我们也聊过这个话题。在国外谈我的书的时候也谈到中国浩浩荡荡的移民大潮,也提到这篇文章。我觉得这篇文章写得特别好。虽然有一些观点我不赞成,但我觉得写得很有才华,也写出了大城市人的一些痛点。
文学里面没有对错之分,也没有科学和不科学之分,只有我们是否能感同身受。我想很多人看过很多观点不正确的文学作品,但是看得我们稀里哗啦。我们会觉得那是一个好东西。有一些观点非常正确,但是我们看了一点感觉都没有,那依然是一个烂东西。
之前我从来没接触过张五毛,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奇怪。你这个名字取的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!这个名字取得真好,胆子挺大的,不怕被人拍板砖。
张五毛:《春困》出版的时候,责编问我能不能改改名字。张炜老师推荐的时候,也是建议我能不能改一下名字,他说这个名字有点浮。我想过改一下,但没想到更好的名字。
我这个“五毛”比网上的“五毛”要早很多。我们上中学的时候,同学们经常打牌,下点赌注,他们喜欢玩一块的。我家里比较穷,我喜欢打五毛的。同学就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五毛。久而久之,也习惯了别人这么叫我,觉得这个名字好记、亲切。
我也想过改个名字,但没想到更好的,就暂时先用着。希望自己能够通过几年或者十几年的努力,给这个名字注入新的内涵,让它不那么浮,不那么负面。
理想跟现实之间会产生一个越来越大的夹角
徐则臣:《春困》这本书看得我的确是很开心,故事讲得特别顺溜。吸引我的很大原因是因为情感戏。任何一个小说,只要写到情感,大家就愿意看。
《春困》的主人公赵腾飞是一个IT白领。不知道今天中关村的白领生活得怎么样,但是我觉得比我的生活还凄惨。这块我也很熟。书里没出现中关村,但我隐隐约约觉得写的就是中关村,我一直在这块生活。我没搬家之前,我家离这儿就步行10分钟,我对这边的公司很熟。
更让我感同身受的是书里的年轻人,三个大学的哥们儿,一个赵腾飞,一个陈飞扬,还有一个秦浩,这三个人基本上能把我们同学的人生模式都囊括进去。在座的如果都是大学毕业,你们回头看一看,你们当年那拨人他们什么样,大概走的就是《春困》里面三个男人的三条路。
我们当年那些同学,要不从政,要不搞企业,要不就是安安心心做小白领。生活的轨迹都特别像,每个人面临的困境也特别像。我毕业五年以后,研究生同学聚了一下,十年的时候又聚了一下,我发现五年和十年完全不一样。有些人已经不在北京了。大家共同的感受就是已经不再谈我们毕业时的雄心壮志,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,一个个自恃才子,自己觉得要做出一番事业,但是五年后不再这样了。十年后肚子全都起来了。
回头聊,发现经常一个人一年看的书不超过五本。北大中文系的研究生,出来后一年看的书不到五本,而且我们还是当代的完全搞文学的。我说为什么不看?没时间看,累得要死,每天在沙发上,看着电视,在翻页的时候就睡着了,完全没有时间看。
我们的初心不敢说忘了,但是的确离得太远了,越走越远,你发现你的生活和你的理想完全是两个道,南辕北辙。
《春困》小说里也是这样,不仅仅是工作本身,我们的理想跟我们的事业之间会产生一个落差,会产生一个越来越大的夹角,婚姻生活也是这样。这个小说里面我觉得特别强烈。有了一个小家庭,很多矛盾就出来了,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,你如何处理那样一个关系,那种感觉在书里都能找到。
小说里面后来赵腾飞和佟心夫妻俩回了邑城,不管愿意不愿意,还是回到邑城。我就想到我很多的朋友,他们在北京待了很多年,最后混不下去了都回去了。
书里的赵腾飞还是挺幸运的,在别人不能拼爹的年代他可以拼叔叔。因为他叔叔是高官,是一个市的市长,所以他可以从镇长的助理变成副镇长。不管这个官大小,不管是副科还是正科,起码能看到前途一直在往上走,但是很多人其实是没有这样的机缘,混成什么样,真的不好说。
另外书里的陈飞扬是一个创业者,我身边也有这样的人,孤注一掷,咬定青山不放松,一直干下去,最后的确成了。这是一个。还有一个秦浩,做公务员的,当然有可能变成大干部,也很有代表性。
这几类人基本上把刚毕业的年轻人,十年、二十年的生活轨迹比较清晰地、完整地写了出来,我一边读就在一边想,这里面哪些有我个人的一些经历。
不幸的家庭都是一样,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
徐则臣:当然里面最重要的,我觉得作者用功很多的是家庭生活。“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,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”。但是我发现,其实不幸的家庭都是一样,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。看这个小说,跟朋友说起来、聊起来这些事,他们觉得大家都差不多,都是遇到这种事。
这部小说让我感到安慰的是,不管我们经历了什么,生活一团糟,不管多曲折,书里的这帮人最后基本都是想开了,这点特别好。无论是从政还是做实业,到最后,一个个还是想明白了。我感到很安慰,因为我已经慢慢到了那个年龄,到了那个想明白的年龄,所以我觉得那段写得特别好。很多的想法也落实了,能够正视自己,正视自己的欲望,正视自己的能力,正视自己的情感,正视我们当下的生活。
一个人的成熟就在于不仅能够正视自己,还能够正视现实。因为我们都不能脱离现实,我们很多的愿望、很多的欲望、很多的抱负和理想、我们的幸和不幸最后都要依托于这个现实。
主持人:小说里面有一个情节,市长叔叔来到北京看他,看到他们住在非常小的屋子里头,叔叔临走撂下一句话:混得下就混,混不下就回去。这个话我看的时候非常触动我,就像针扎到心里一样。不管是有背景也好还是没有背景也好,他们当初来到北京都是抱着一颗火热的心,抱着理想主义的初衷在这儿奋斗的,但是确实现实把他们的梦想粉碎得非常可怕,他们也遭受了很大的压力。
张五毛:我一直都希望自己有能力在一本小说里面做更宏大的构架。《春困》和《公主坟》相比,已经往前走了一步。《公主坟》写的是都市生活,而《春困》这本书,主人公的生活空间更大,不只是写了大城市生活,还写了三线城市的生活。为了写三线城市的生活,我在山东的临沂待了三个月。
中国城镇化的过程就是人们到处折腾的过程。县城去省城,省城去北京,北京的想出国。这种纷繁复杂、人们到处迁移的过程中,都在寻找一个自己更舒服的生活姿势。在不断折腾中,都希望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。物质发达之后,人们有更多的自由和反省意识去调整生活。农耕时代,人是被锁在土地的。改革开放之前,中国人基本上在一个地方,一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一辈子,很难做大的调整和折腾。现在我们大家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,都可以到处折腾。
《春困》里的男主人公赵腾飞,20来岁来到北京,跟大家一样,很有激情,很有冲动,很有梦想,希望干成一件事情。后来当他碰到困难的时候,就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,顺着他家里人的要求溜下去了。溜到三线城市,发现那个城市才真正属于他,他在那个城市生活得很舒服。有读者说这个人庸俗了,塌下去了,但是他就是那样的。80后里面,有很多人确实是精神思想不独立的,家里人对他们的生活侵入很多,他们立不起来也很正常。
相反,佟心那个人是立起来了。虽然作为一个女性,她的生活中遭遇到那么多的纠结、困苦和波折,但是这个人终归挣脱出来了,终归是从了自己的内心,找到了自己精神上的追求。我花了很多笔墨写老年的佟心有多么的美。我是觉得一个女人如果在老年的时候,还能散发出一些美的东西,那么,这个女人的人生一定是成功的,她的人生是能定得下来的。
我们单位那个爱写诗的保安,前几天突然被辞退了
主持人:小说里面这两个主人公,佟心和赵腾飞是两口子。赵腾飞实际上一开始内心里面一直在纠结是不是要回到老家去,因为老家叔叔是市长,能给他提供很多的帮助。但佟心一开始是不愿意的,她说在大城市里面可以看话剧、看歌剧,有很多非常好的文化设施,地方上根本给不了。促使佟心下定决心要回去的一个事件,就是她带着孩子在地铁里头突然遇到很多人一下子涌出来,把孩子给挤倒了,她自己一只鞋也挤掉了。这件事之后促使她下定决心跟着赵腾飞一起回去。
我想问一下两位老师,你们在北京也生活了很多年了,有没有一些时刻让你觉得压力,有没有让你觉得特别想离开北京、逃离北上广的时刻?
徐则臣:我有很多的师弟师妹,他们毕业之前征求我的意见,留在北京还是到外地去?我都鼓励他们离开北京。因为在北京,基本上坑都占着,各种你想留下来的好单位都占满的,生活成本也越来越高。就像小说里一样,借了一屁股债,买了60平方米的房子,觉得自己生活不错,在他叔叔看来,这个地方也能叫生活不错?根本谈不上生活质量。
所以我就跟很多的师弟师妹说,你们离开北京吧,很多人都觉得我留在这个地方一定会有机会。但事实上,我们很多人就会被机会这个词坑了,坑一辈子。十年过去了,二十年过去了,最后发现什么机会都没有,但这个时候你已经离不开了。
当然,搞文化除外,因为北京的确是一个文化中心、艺术中心,你在这个地方可以见到在很多其他地方见不到的人。比如你去临沂能见到张五毛吗?去西安都见不到,还是在北京好。但是我们人的生活是由各个方面组成的,我们抱一本书是活不下去的。所以,在不在北京,这个得综合考虑。
有外地很多年轻朋友问我,说徐老师,我刚毕业,想去北上广闯闯。我说我支持你去。为什么会这样想?我不是坑他们,我觉得人在年轻的时候既然你想做一件事,就应该去做。你年轻,因为年轻你有足够的时间去犯错误。你20出头、25岁,你就再犯十年错误也就35岁。35岁该干什么干什么,你的生活还可以重新开始,所以你们要去。
主持人:徐老师在说的时候我想起来我们单位有一个文学青年,老焦,是一个保安,河北人,快40岁还没有结婚。他自己特别喜欢写诗,还得过一些奖。前几天他突然被辞退了,不是我们单位辞退的,因为他属于保安公司,保安公司把他辞退了。理由就是他上班时候老看手机,老看文学作品,这是非常重要的理由。
我有的时候在想,如果像他这样的,他能回到老家,他肯定也能找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,过上体面的日子,娶一个老婆,生个孩子什么的,也挺好的。但是他喜欢在北京待着,喜欢跟一些文学圈里的人来往,参加各种文学活动。周末还拉着喇叭到公园里面唱歌,喇叭上写了一行字——北漂文学网。这个状态还是我自己挺替他着急的。
“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”,那些10万+不值得被印刷成书
主持人:张五毛,对你来说,你在北京感到压力最大的时候是什么时候?特别想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时候?有没有想过,假如你回到三四线城市,生活是什么样的状态?
张五毛:首先我同意刚才徐老师所说的所有观点。我自己早晚要离开北京的,需要一个契机,看什么时候离开的问题。事实上我对北京这个城市很有感情。我要离开北京主要是觉得这里的生活我不喜欢,之所以还没走,是因为我还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。
我觉得像我这样完全没有背景,一点社会资源都没有的年轻人,还是应该来北京。因为在北京,你还有捡漏成功的可能性。我身边有很多同学,来北京之后都混得还不错。如果我们这些人在小县城,绝对不可能做到现在,至少从经济上来说不可能有现在这么宽裕。小地方是熟人社会,资源就那么多,人际关系特别复杂,你没有关系做什么都难。但北京不一样,你没有资源,也可能捡漏,可能一点点积累起资源来。
说年轻人应不应该来北京、来一线城市,我觉得越是没有关系、越是家境比较差的人,越是应该来搏一搏,赌一赌。虽然这里输的概率很大,但是在三四线城市赢的概率基本没有。
主持人:我们对北京还是充满着感激。如果在三四线城市,今天这样的氛围肯定是看不到的,不可能这么多人在寒冷的冬天穿着厚厚的衣服,冒着寒冷的风到一个地方来聊文学。
下面咱们聊聊10万+的事。做公号、写小说,写小说挺清贫的,这本书才印了一两万册。做公号是不是挺赚钱的,为什么不一心一意写公号呢?这两种方式有什么不同?
张五毛:前段时间有同学给我发微信说,五毛,你别写公众号了,作为一个严肃作家多体面,你在网络上写文章,有点哗众取宠。其实,我觉得写公号不丢人,从某个角度上来说,写小说挺丢人的。
为什么说写小说丢人?因为你认认真真写几年,卖不出去。卖出去一两万本,也赚不了几个钱。文学养不活我们,但我为什么要坚持呢?因为这是我的梦想,写作的过程我是快乐的。
《白鹿原》的扉页上有一句话: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。那句话对我的激励、对我文学观的形成有非常大的意义。为什么我要写当下的生活,我希望记录生活,我希望我的书能够留下来,这就是我为之奋斗的价值和意义所在。
所有搞艺术的人,包括写小说的人,都需要和这个时代做一些妥协。因为无论你埋怨也好、喜欢也好、不喜欢也好,这个时代不是围绕着搞艺术的人转的,也不是围绕作家在转的。喜欢不喜欢这个时代就是这样,我们改变不了多少。
我们没必要曲高和寡、孤芳自赏,我们总是有一些变通的方式和这个时代达成和解。我和解的方式就是一手写严肃文学,一手写公众号。公众号可以让我赚钱,可以让我的生活相对来说自由,让我有资格、有精力、有自由去从事我喜欢的严肃文学写作。
从这个角度看,我很感激这个时代,让我有机会写公号,有机会靠码字赚钱。我个人觉得,这两种写作是我的一种平衡。
我对于这两种写作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,写长篇小说我不着急,写完之后也不想赚钱,因为赚也赚不了多少钱。但写公号我很着急,会按照商业规划去运营。
前段时间有出版机构跟我说,张老师,把你们公号文章结集出版,我们很快就出版,推到市面上,绝对能赚钱。因为现在公号粉丝数比较高,自带销量。但我还是拒绝了,我觉得一个是不环保,第二也对不起读者,那些文字在网上看看就罢了,不值得再去印刷成书。